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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南太平洋

人鱼格朗泰尔与人类安灼拉的故事。

 

南太平洋

 

是的。我记得1968年。那时我刚刚开始作为船医服役,这样的经历真是永世难忘。四月,我们向马绍尔群岛行进。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战争。在说到“比基尼”时,人们谈论的依旧是那已被永久载入史册的环礁。年轻的士兵们在数年以后被派去,铲去岛屿上全部的表土又种下上万棵椰树,以迎回那些为了令人惊叹的人造灾难而背井离乡的土著人。白宫宣称这里已经变得适于居住,我们也是这样相信的。我们看到四月的南太平洋天堂般的面貌。海面上没有任何能够唤起灾难记忆的遗骸。被摧毁的船舰,尸体——白种人、黄种人或土著人的,数十枚核弹,恐怖的氢弹,不曾在大海面留下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我们看到星罗棋布的岛礁,珊瑚丛中的鱼群,海鸥高声喊叫。南太平洋欣欣向荣。他们说这里已经变得适于居住;现在我们清楚他们在说谎。许多士兵在回来后患上了癌症。渔民过早地失去他们的头发与牙齿。至于那些依旧住在那片土地上的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就不消说了。真相就在那里。我暂时不想就这件事再讲下去了。

在那次航行中发生了太多事情。例如,那场风暴,南太平洋的可怕台风……从未见过那样的天气。我们的船暂时停止行进,泊在瓦卢阿图,直到天气彻底转好,才开始向北航行。只不到一天的光景,船上的声纳系统便发现了异常。所有人都很紧张:也许那是一枚苏联人的鱼雷。

我们紧急改变航向。但那信号非常奇怪,时断时续,只有暂时停船,观察海面的状况。那时,我就在船舱里,透过舷窗向外看。

……该怎样描述我所看到的东西呢。那是可以用形容可怖来描述的、一个人的上半身,水下又隐隐显出一条巨大的鱼的轮廓。我是说,我自然不会相信这世上存在人鱼。想到前几天的风暴,再想想那些失联的船只,不难推测那是一具正被鱼吞食的尸体。再说,倘若真的存在人鱼——也不会是——那种模样。紧接着——我听到了一声枪响。

后来,我才了解到,是指挥官不忍看到那样的景象;于是,他向那鱼射击了。事情很奇怪。我想,当时,我们都有些精神紧张。

在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意识到,那古怪的信号,也许是一艘陷入困境的船。指挥官下令搜寻海面。他是对的。我们奇迹般地发现了一片木板,上面躺着一个还活着的人:在看到我们的时候,他竟坐起来了……倘若不是那场误报,我们也不会发现那具尸体。倘若不是那一具尸体,我们也不会发现那个幸存者。我们把他救上船来。那确是前段时间在风暴中失联的“城堡”号的乘客之一。他也许是依靠着这片木板度过前两日的风暴的。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他竟然生存下来了。真是幸运极了,那个年轻人。他总是望着大海。还在问,我们有没有找到什么……这样的行为引起了一些怀疑。我的祖母是个法国人,对法国人,我总是感到有些亲切,更不要说,那样一个有着不凡风度的年轻人。他有着一副受了震动的痛苦神情,我至今难以忘记……我,船医,为他说了话。我说,这可怜的男人不过是由于经历过那两场可怕的风暴与海上漂流的惊险经历而精神紧张罢了。为了防止他再说些什么,我请他睡在船舱里,锁上了门。这样过了几日。后来,我们把他送上了附近一艘回法国的货船。那时,四月就要结束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些海鸥近乎声嘶力竭的热切鸣叫声,光亮,鱼在消失的小岛所在之处畅游。南太平洋欣欣向荣。

 

*

 

一个宁静的四月夜晚。事情是在这时发生的:“城堡”(注1)号正驶向注定的毁灭。除却几名搭船的乘客,船上所装载的大多为潮湿的陶土,一种有着无辜面貌的事物。随着海浪的摇晃,以近乎神秘的形式显露流体的性质——沉重的货物在深夜中移位(注2)。主机溅出致命的火花。值班的水手因疲惫而沉沉睡去。

这场事故会因其那些近乎残酷的巧合的典型性被载入教科书中。

它将像这片海域中曾发生过的其他事情一样以毁灭留名于后世了。

一切都太迟了。当沉睡中的人因船体剧烈的倾斜而醒来的时候,火已经燃起。船体在倾覆中被撕裂,海水势不可挡地灌入船舱。一些人以无知觉的顺从迅速而安静地迎接死亡,一些人用了更长的时间。几名心有余悸的船员逃到幸存的救生艇上,夜间的海风随即将它吹远。它不可能在几日后的风暴中幸存。

像之前所说的:“城堡”号正驶向注定的毁灭。

他在远方望见了那海面上人为的微弱火光;并清楚其中的意味: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曾见过许多这样的场景。这时,除却一颗孤独的头颅以外,他的整个身体沉在微凉的海水之中。得以捕捉到自远方传来的微弱声音的能力已经在多年前宣告失去,天空与水面间仅剩下海浪的回响与深夜里呼啸的风声。海水齐着他潮湿的脖颈汹涌而去。夜色昏沉。水受风的裹挟,在黑暗中与虚空彼此混淆。火光战栗着。那一点人造物的余烬即将被深不可测的昏暗所吞噬,像蛇吞噬雀鸟的画面:在那样的吞噬后,除却海面上几片羽毛样的凌乱漂浮物,“城堡”将全不留痕迹,隐没不见,好像什么也不曾在南太平洋上发生过——但那不是真的。

头颅消失在海面上。

火光渐渐熄灭。海骤然昏暗下去。

海比天空更加昏暗。

 

格朗泰尔迅速地在水下穿行。在游泳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渴望。毁灭的轮廓在他的面前缓缓被勾勒出来。那是“城堡”所留下的蒙难痕迹。在这样的夜里,隐约能够看到海底大片荒凉赤裸的人为峭壁,如同月球表面苍白的环形山脉。

人鱼与这样的画面融为一体。随后,又重新现身。

在船舱之间,他寻找他要找的东西:遇难者的头发在海水中漂浮如同藻荇。他以手臂温柔地拨开苍白的死肢体。让一让,让一让,女士们,先生们。尽管人类也是他们食物来源之一,但他并不是为此而来。他从不为此而来,想象着吃下那些与自身过于相似的事物让他感到恶心。一条条死者的手臂指向虚空。柜子,是这里吗?打开来,扑了个空。一叠织物滑入海水,如鱼在珊瑚丛间滑翔。十二张手帕,张张细细绣了爱人的姓名。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另一只柜子,已经翻倒。去看一看吧。一串在黑暗中隐隐闪着光泽的红宝石,仿佛自他的指间顷刻涌出鲜血。真是价值连城,使人惊叹。首饰被丢在海底。再找。拉开一只抽屉,里面躺着一本书。正极缓慢地于海水之中崩溃瓦解。就让它保持这样:这不过是一个分身的死去;被第二个人读到的第一刻,它便迎接了初次的消亡。舱室里最后的希望,第二只抽屉。找到了。一个密封完好的深色瓶子。他当然可以浮上水面,不过,不必费这样的力气。

他将它撞在舱板上。瓶子无声地碎裂。通过肿胀的腮,他将那些液体滤进身体里。

 

醉酒将一种空缺转变为另一种空缺:如同将一个洞转变为一面白墙那样。

它对肉体与心智的影响,使感知的通路被堵死。酒拿过上帝的权柄,成了新的造物主。新的世界就此形成。但仅仅是一个瓶子的内容物,还无法使他取得醉酒带来的慰藉,只是使道路打开,带出他易于激动的特性罢了。

这间船舱里再没有让他想要停留的东西。于是,他就此离开。

他将与“城堡”之下的另一个幸存者相遇。

此刻,人鱼受着古老外来麻醉品的影响,目光涣散、行动变得迟缓,潮湿的鬈发在海中散开,嘴唇泛着青紫色,有一种将死之人的凄惶。他变得几乎面目全非,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不幸。也许,他正为那些死者感到悲哀。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二等舱内因瞬时的倾覆形成了小小的气室。此前,那间船舱中仅剩的住客就是以此顽强地抵抗着深水的侵袭。不过。此刻,格朗泰尔所见的,是他在半昏迷状态下沉入水中的情形。

那人类幸存者有一种奇异而浑然天成的风度。这是一名青年男子:容颜俊美,体型匀称,仿佛他从未受过任何形式的损伤。他穿着一件浅色的、本地人所穿的汗衫,在水下显得格外苍白。以人鱼之眼望去,在黑暗的船舱中也看得分明。至于那年轻的人类——他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但此刻,已然陷入一种近似昏睡的状态。浅色的头发于深水中环绕着他的头颅,仿佛记忆环绕着意识。在水下,这样的形象如同光线所带来的错觉。格朗泰尔的内脏间隙升起一阵强烈的恐怖,同时,为自然竟具备创造此等造物的能力而惊愕。

过了几分钟,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正近乎粗鲁地将这个青年拖到一片浮木上——这样的粗鲁并非出于恶意,而是经由某种近似本能的冲动驱使:他无法目睹这样的青年在他的面前死去而无动于衷,于是先一步开始了行动。在这样的行动过程中,他的记忆又一次出现了空失,正像大量的酒精可能造成的后果那样。

那美丽的青年伏在木板上。他在微弱地呼吸。

格朗泰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拿这个青年怎么办,亦不清楚。他经常出于一时冲动做些事情或作下许诺,无暇顾及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亦或事情是否能做成。对此,他没有任何确切的打算,好像明天不会到来。

 

*

 

情感始于惊愕,甚至于胆寒。那真是一张可怕的脸:一张地狱中的魔鬼或受难者的面孔,使他难以言喻地感到悲伤。安灼拉忽然极确信地想:自己已经死了。他已经由此前的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正如他面前的那张脸不是它本应有的面貌。它蜕变了,变成了这幅令人恐惧的模样。安灼拉静静地望着那张被毁去的脸。那张脸任凭他去看,并流露出一种微笑:在这样的处境下一种温顺而触目惊心的微笑。

“原谅我。”

这是他唯一能够说出口的。

“喔,我们这儿有一个讲法语的人,是不是。”那被摧毁的面孔张口讲话,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但从它的眼睛里,能看出它依旧在笑。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

“安灼拉。”他答。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格朗泰尔。”那张脸指了指自己。“幸会……”

安灼拉将目光转开去。他看到纯净如洗的蓝色天空。他也看到了大海,太阳直射下来的灼眼光焰在海的边缘扭曲,海面之上波光粼粼。他还活着,此刻,正浮在海上。安灼拉试图从那块扁平的浮木上坐起来。

那水中的男人温和地望着他。

“您救了我……”他陈述这样的事实。

“也可以这样说。”称自己为格朗泰尔的人友善地答。

这时,那青年猛地想到另一件事。

“您在发现我的地方……是否见到了其他人?”

面对那样急切的问话,水中的男人依旧温和地摇了摇头。

青年终于从那块搭载他的浮木上坐起来,四下张望。他的周围空无一物,只有大海。“城堡”不再为他所见了。

他清楚地认识到了这巨大的毁灭。

这在此前是难以想象的:他生在巴黎解放后的第二年,是有钱人家的独子,一生中从未经历过不可逆转的挫折。世上所发生的灾难,他清楚、明白,为之感到痛苦。但在他的生命中,从未直面过这样的毁灭。死亡的触动使他顿觉浑身冰冷。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黑暗的大海,直到他察觉格朗泰尔的目光。

青年的目光又一次被吸引过去了。他俯下身去,略带惊奇地重新望向格朗泰尔:

那并不是一个人类。

安灼拉时常忽视一件事的外表:此前,那张面容使他感到忧伤的原因是它那被毁去之物的特性,而非其非人的表征。他的目光中全无恶意,那生物也温顺地任他观看。他看到一对微微翕动的腮,呈现灰色的光滑躯干,其下衔接着一条鱼尾,在阳光下泛起一种昏暗的绿色。但是,他的状态并不健康,这毋庸置疑:那些突兀的深色斑点与蛰伏的异常肿胀昭示着这一点。

安灼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一切。他喃喃地讲:

“所以,您生活在这儿。”

“自然。”那生物可亲地答。“嗯,我生活在这里,用你们的话来讲,南太平洋。我么,不是人类,您也看见了,不过,会一点人类的话。法语,也讲,讲得不多。”

安灼拉并没有对他还以微笑。不过,在他道谢时,真诚是毋庸置疑的。

“谢谢您救了我。”

“不必,我不是来救您的。”格朗泰尔的声音有些嘶哑,心不在焉;“我是为着在沉船里找些东西……”

“您要找些什么?”

那人鱼突然笑了。

您不知道么?是酒……我离不开这些。

那美丽的青年陷入短暂的沉默。一段时间内,他没有再言语。他为着某种可能性而心烦意乱,甚至表现出一种少见的短暂犹豫。最终,他还是开口了。

“您救了我的时候,是否还有其他人活着?”

“我不清楚。”

人鱼依旧那样亲切地答。

年轻男人得到了答案。十几名船员、十几名顺路的旅客,此刻生死未卜,也许已经全部死去。他竟成了逃过一劫的那个,这要功归于一条人鱼。人鱼,这样传说中的生物,是真实存在的;能够思考,交流,与人类无异,安灼拉并不认为这样的存在应受到与人类不同的对待,只是因这样以近乎平静的态度谈及死亡的态度而感到苦闷。一种淡淡的疏离与抗拒如同雾气一般漫上来。年轻男人又一次迷失在他的思绪之中,不自觉地攥紧拳头又松开。他不清楚的是,人鱼正安静地观察着他。人鱼注意到了这一切。

最终,安灼拉艰涩地开口:

“请问您——是否可以将我送上岸?”

这是安灼拉第一次见到对方的脸上露出微笑以外的神情。格朗泰尔望着他:他的眼中充满哀伤;仿佛那样的愁苦是他的天性,时刻准备显露在他的脸上。

“既然您这么说了。”那人鱼说。“我要先去找些食物……请原谅。”

说罢,他沉下去了。

 

*

 

格朗泰尔沉入水中。一切声音,色彩,日光的热,被他抛在身后。世界改换面貌。在水中,他的周身暗下来,微微发凉。恍惚间,一种倦怠无力之感骤然浮现。那名年轻的人类男子显然对自己并没有试图救下其他的人类有些不满。但一切已经太晚了。“城堡”与毁灭紧密相连。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它将再次发生。前一天的风与海水已经告诉他,毁灭将变换另一种面貌而来。就在这片海域。他本应在它来临之前,转移到一片相对平静的地区;然而,事情已经来不及了。这对他来说本不算什么:他能够在这样的情形下存活,然而,要他看着那人类走向毁灭,这真是残忍至极。现在抛弃那年轻的人类,也许并不晚。不过,他已经不能这样做了。这对他来说同样残忍,不过,他不愿再对此详细地加以考虑了。

他捉到一只足足六磅的刺尾鲷,开始狼吞虎咽:无论何时,只要开始进食,他总是有很好的胃口。

对于安灼拉的未来,他依旧一无所知。可他依旧想着,以这样的方式吃鱼,也许那年轻的人类男子吃不习惯。为他找些小虾,也许会合适一些。于是,他以鱼的残骸作为诱饵,开始诱捕那些身被脆弱甲壳的生物,再以坚韧修长的手指敏捷地将它们穿在一起。他始终没有远离这片海域。

大约一刻钟后,那人鱼浮上水面,在海面上四下张望,想要确定安灼拉的位置。

 

画面呈现在他的眼前。它惊人的密度与振聋发聩的力量足以使空气在它的周围爆裂,消失,形成某种真空的永恒状态。

存在本身瓦解了任何意义。

年轻的男人半跪在浮木上,双手高擎着一片显然是以暴力仓促撕扯下来的木板,正静静地对准海面下的某个阴影,仿佛立在海面上的一尊雕像。他的身体使人惊叹。各部位的肌肉蓄势待发,仿佛鱼的脊背顶出水面;关节连接处强而有力,又隐秘不见。金发环绕着他的头颅如同日冕。一切以惊人的方式呈现浑然一体的力与美:他俊美难言,也粗野无比。生命在他的体内熊熊燃烧。仿佛那些来自遥远黄金时代的、坐在火边的人类,正高举火把,指向黑夜,一切隐藏于混沌深处未知的恐怖。

海面之下是一只鲨鱼的影子。

 

就在下一秒,格朗泰尔猛地向那鲨鱼扑过去。那生物,出于另一种远古的本能,察觉到扑面而来的水流,在最后一刻转过身子逃走了。砂纸一样粗糙的皮肤擦过他的肩膀;他浮出水面,离开水的腮大张着,露出铁锈色的内里。

格朗泰尔喘着粗气。他望着安灼拉缓缓地放下手中的木板。

“谢谢你。”

那人类青年真诚地讲。

他重新在那块浮木上坐下,两只垂下的手心里尽是鲜红的血:在扳下那块木板的时候,他过于用力,两只手掌都被木板粗糙的边缘刺伤了。格朗泰尔望着那刺目的红色,猛地感到一阵恐惧。倘若他再来晚一些,使得鲨鱼掀翻了那块木板。安灼拉已经死去,他的血肉将被南太平洋吞噬殆尽。这样的假设使他痛苦万分,脏腑间突然生出一股将欲呕吐之感,理智正随之逃离。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另一幅清晰的画面:两日,也许三日之后,安灼拉死去。尸体沉在海中,金发如同藻荇在水中飘摇,双手苍白无力地张开,再也不能握住任何东西,手心里依旧带着两处被刺穿的伤痕。画面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凶狠、饥饿,随时准备撕食他就此逃遁的理智。格朗泰尔张了张嘴,他感觉自己的手里有什么东西,说话,讲,我,我为您捉了些小虾。

谢谢。安灼拉又一次道谢。

“不必,不必感谢。”他喃喃地回答。

年轻的人类对他点点头,随即开始进食。格朗泰尔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安灼拉极认真地吃那些挣扎着的、身被甲壳的小动物,一只,两只,三只,遵循着某种神秘的规律。他饿了。有时,他也吮一吮自己掌心的血,防止它们落进大海。

待到那样的进食速度稍有缓解,格朗泰尔方才开口。

“您看上去,不像这里的人……”

“我从法国来。”青年终于放下手中的食物,抬起头来,坦率地地直视着那人鱼。“也许我要求得太多了。但我还是想问,您是否可以将我送到能与外界联系的地方。”

人鱼轻轻地将一只手放在面颊上,依旧那样温和地凝视着他。

“嗯,还有家人在等着您。”

“不。”金发的青年摇了摇头,“他们都过世了。”

格朗泰尔踌躇了短暂的几秒钟。

“我很抱歉。”

“不必。”

那人鱼表露出想要结束对话的神情,但青年一直以目光寻找他的目光。他在等待格朗泰尔的回答。那人鱼,他被这样注视着,除却开口,别无他法。

“……您到这里做些什么呢?”

“我到新喀里多尼亚,为父亲的兄弟处理后事。这一次,是为乘船返回巴黎。”

“无意冒犯,白人生活的可不算什么好地方。”格朗泰尔很快地微笑了一下,“自从他们来了之后,这里变得糟糕极了。在我看来,您不要存着回去加入他们的希望为好。”

年轻人类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的眼睛是一种清澈的行星般的蓝色,使人难以呼吸,宽广无边以至无法容忍任何虚伪。

“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

他停顿了一下。

“我决不会忘记那些事。他们在这里做过的事情不会被抹消。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格朗泰尔勉强地笑了一下。

“想必您身份非凡吧。”他这样说。好像世界可随您的愿望随意改造。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这话里讽刺的意味太重了些。

那金色头发的男子微微地皱起眉头。

“您错了。”他简单地说。

人鱼带着一种悲伤的神情望着他。

“在我看,您还是应当忘记那些事。”

安灼拉依旧没有得到答案,但他保持着耐心。

“每一份力量都是有价值的。”

人鱼摇摇头,显得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我,活得比您要久,虽然是在这样的地方,但见的事情想必比您要多些。”“您把这些动物们,人鱼,人类,想得太好了。我见到过从渔船上落下来的人。他们在海上争执起来。我见到过许多次。那副样子倒是叫人害怕。有时他们还活着便被推下海去。有时时死了才被扔下来。”

他补充道:

“有时,人鱼们就在旁边看着,看着这样的一幕,好像看一场戏一样。戏剧。你们是这样讲的吗?……有些时候,那些人类的身上会有些酒。”

安灼拉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近乎冷酷。他的双眼死盯着那人鱼。格朗泰尔,又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这样的变化。他突然咧开嘴,笑起来了。

“嗯,是的,不假,我喝得厉害。我们这些南太平洋海域的人鱼,都是这样。尤其是在这些年……有些年轻的人鱼,发现了足够小的渔船,会把它们掀翻;但从那上面通常什么也找不到,白费力气。”

“你在说的是谋杀。”

安灼拉的声音不高,双眼中透出那种使人胆寒的愤怒。那是种利剑般的锋芒。格朗泰尔高声叫起来:

“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真是难以忍受。可怕极了。倘若看到,就绝不会忘记,所以我并不想看。这早晚要使人失去理智……嗯,他们要做,就去做吧。要我怎么管这些事呢?这有什么办法?世界就是这样,彼此之间,相互倾轧,相互屠杀*……人鱼引诱水手,将它们吃掉的故事,您听过罢?现在他们不这样做了。这是因为人类的船越来越大。我们知道,被人类发现会怎样……你们的上帝没有把这地方造好……我们不信。人鱼中的小孩子也不信,有神这样的东西……我要说,如果我是上帝,肯定要把这世界造好些……”

年轻人类的神色细微地改变了。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只不过,格朗泰尔此刻并没有注视着他。他的议论像洋流一般流畅地继续下去了。

“再说,酒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这样说来,信酒也是可以的。酒是唯一可替代你们所谓神的地位的事物。信仰须占据全部的心灵。酒是唯一能够在精神上取而代之的方法:在喝了个够之后,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嗯。谋杀。二十年前,这里不是还在打仗么?您今年多大岁数?那时,我还在马绍尔群岛一带。白皮肤的人。黄皮肤的人。他们的船把水都弄脏了。鱼群,自然,过得不好。我还会模仿炮弹呢。听得多了,自然学得很像。人鱼们在水下相互联络的声音和那些水下的炮弹差不多。有一些我认识的人鱼因此而死了……“

安灼拉听到此处,不禁伸出一只手,想与对方的手相握。可在他作出任何动作之前,格朗泰尔已经轻轻地躲开了。他垂下眼睛,望着安灼拉的手。那人鱼,毫无自觉地轻轻地颤抖着,好像他冷。

他的视线又回到安灼拉的身上,只不过,躲避着年轻人类的眼睛。他注意看着安灼拉。那只人类的手依旧放在船边,手心里有鲜红的血。人鱼慢慢地向着那只向他伸出的手俯下身子。就好像他要嗅闻、或吮净那掌心中的鲜血那样。他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安灼拉受伤的手掌。然后,他的目光放开这只手。好像这样的凝视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直到此时,他才低低地讲起来。

“我很愿意把您送到任何一个岛上。”人鱼说,“您,我看得出来……让我做什么都行……”

随后,他就不再说话了。安灼拉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惊愕的神情。但他对此只字不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等待着格朗泰尔再次开口。但格朗泰尔依旧低着头,他不再看安灼拉的手,也不再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了。

“有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就在这几天,我能感觉得到。最近的能够抵御风暴的小岛有很远。我们赶不到那里。您很可能会在风暴中死去,事情就是这样。我救了您,也是毫无用处。在风暴里……南太平洋……我不抱这样的希望。”

垂下头颅的格朗泰尔沉浸在一种过于剧烈乃至无法承载的痛苦中。他没有看见安灼拉以一种近乎坦然的冷静态度,接受了命运发生的可能性:此刻,他正凝视着他。

“我并不打算放弃。”他说。

人鱼将目光落在那块被某种纯粹的暴力所扳下来的、染血的木头上。他看着那样的痕迹出了神。他们这样沉默了一会。

“嗯,我想也是。”

他喃喃自语。

他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仿佛正直面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可怕未来。

“那天,您在船舱里,就要死了。我看不下去这样的画面。所以救了您。”他,以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的腔调,毫无预兆地喊叫起来。“这真是让人筋疲力竭。您现在和我这样说。我宁可您不要这样说。我受够了,看不得这样的事。我做不来。我要走开了,离这里远远的,把您放在这里,自生自灭……”

安灼拉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

那人鱼毫无预兆地潜到水下去了。

阳光惨烈。海面上一片寂静。大海——没有手,牙齿,肠胃,任何用以粉碎的器官,却能够掩盖任何蒙难的痕迹。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比水更加光滑、更加温柔,更加在吞食后不留下任何线索。海是遗忘最好的形式。

他身下的木板轻轻晃动起来:一种力量正轻轻推着它,向某个特定的方向移动过去。人鱼的尾鳍分开水面,留下一道苍白的轨迹。

 

*

 

夜晚一片清澈,布满透光的繁星。天气闷热。潮水正于夜间上涨,幽深的黑色水面上反射着细碎的月光。这足可说明,海所显露的颜色并不是它本身的颜色,是一种微妙的光线状态。人鱼灰白的脊背沉在昏暗的水里:格朗泰尔将他带到了一片鲨鱼出没不多的海域。

安灼拉不知应当怎样对待那人鱼。他总觉得,他们并不是一类人,而这绝非基于种族作出的判断。那人鱼对现存的苦难所持有的嘲弄般的态度,对酒精滥用的放任,使他本能地抵触同对方进行更深一步的交流。然而他所展露的清晰的痛苦与蒙难痕迹,又使他难以抑制地感到悲伤。这时,他想要紧紧握住他的手。

在此刻,安灼拉依旧对一切抱有希望。

在透明得近乎发出声响的星光下,他看到格朗泰尔的眼睛在闪光。人鱼的面容抽紧,显得痛苦。那是一种古老的痛苦。除却持有它的人自身,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其消却。他被毁去的面容上流露出某种心力交瘁的神情,脸上带着那种近乎疲惫的萎靡微笑。

他在为安灼拉可能迎来的毁灭而无声地哭泣。

“我见到过人类应对风暴的场景。”他说。“就在南太平洋,在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他在颤抖,毫无活力。

“沙滩上,海里,死去的土著人。我都曾见到过。”他讲述着。“鲨鱼和人鱼。他们在海边等着。喔,这对于他们来说,好像节日一样快乐。”

尽管,他在发抖,讲到这里,他的唇边依旧由着惯性滑过一丝讥讽的微笑。

“那些居民,抵御风暴的唯一的方法——”

“他们走出家门,选一棵棕榈树,把自己绑在树上。”

格朗泰尔略微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讲出了他所要讲的年轻男人。

“我曾了解过历史,格朗泰尔。对此我并非一无所知。我看到了,就永远不会忘记。”安灼拉平静地说。“告诉我,在这里,这样的事情还在继续吗?”

那人鱼陷入一段短暂的沉默:他不能够对安灼拉说谎。

“岛民们抵御风暴的办法,近几年要强些。外边传来的新方法,是这样……”他又勉强地微笑了一下。“但,我,还是要说,您一个人,再加上一个我,是不足以让您抵御这样的风暴的。”

年轻男人于夜幕之下回以微笑。

这是格朗泰尔所见到的第一个属于安灼拉的笑容。

“是的,我不能。”他坦诚,“但是,人类让这变为可能。”

“人类在凶猛的自然中图着生存,如在茫茫大海的中央立起一座灯塔。是的。与大海比起来,灯塔依旧渺小、脆弱、微不足道——但这是惊人的成就。掌握物质,这是第一步;我们的第一步已逐步实现。横渡大海的轮船已经出现。火车。飞机。我们会将这样的力量应用于全人类的福祉,而非战争之中。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他们在南太平洋所进行的核试验。他们在这里发生的暴行。法国在阿尔及利亚所行的事。一些国家于它们的旧殖民地所行的事。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所行的事。我知道了,就不能转过头去。我们要将这样的事传播到全世界。相应的,世界上会有无数的人为此而愤怒。会有无数的人奔走,呼吁,抗议,只为了使这样的暴行停止;新的制度会被建立,以限制那些不公正的行为。您是生活在海中的人鱼——还有许多像您一样的人鱼。我们完全可以通力合作,完成普罗米修斯开创的事业。火、水、空气,现在延伸至宇宙。人造卫星将取代星星为大海上航行的船只指引方向,它们将预测天气,使船只躲开海上的风暴——”

此前,那人鱼对安灼拉的言语显出一种近乎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他因其无可撼动的意志而沉沦,另一方面,他同样忍受着论辩的欲望,及现实中赤裸以至难以承载的、几乎具有讽刺意味的凄楚。直至此刻,他的脸上方才表露出一丝茫然。

“随从(注3)?您是说,领航员?”他问,“我不知道人类可以做到这个。”

“不,卫星。”年轻的人类稍作思索。“一种机械装置,就像轮船。他们把它发射到太空,也用同样的技术,准备将人类送上月亮。”

格朗泰尔瞪大了眼睛。

“把人送上月亮。”

“不假。”

“您在开玩笑。”

“它会成功的。”

 

一段时间内,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半轮月亮。夜色几乎是透明的。它如同大海一般了无边际。一阵强烈的悸动与恐惧攫住了那人鱼,使他在这样的夜晚中想着人类。人类要到月亮上去。他们永远不会停下脚步。他想着安灼拉。倘若他完全地认定一件事,那么,他将永远不会放弃。真是可怕。人类似乎有这种劲头,他此前不懂。至于现在,也不能说十分明白。格朗泰尔望着月亮。他能看到月亮上的片片阴影,仿佛马绍尔群岛海域疮痍满目的荒凉海底。

“安灼拉。”他轻声呼唤。

他没有得到回答。那人类青年已经睡去了。在陷入睡眠的时候,他的眼睛依旧没有完全闭合,这让他有了熟睡中的孩子与那些年轻姑娘的面容上所显露的动人神情。这让他比清醒时显得更加年轻。他躺在那块木板上,就好像睡在海面之上。人鱼在月光下望着这一幕。他的目光温柔,好像他正以目光轻轻抚触他的头发、面颊,与在睡梦中停止流血的优美的手。

 

*

 

黎明来临之前的时刻,他们都听见了大海深处传来的声音。与一阵低沉的号角声相仿佛。海面泛出点点蓝绿色的荧光。成千上万只闪光的细小濒死生物浮上海面,此刻,它们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这预示着天气的变化。大海在晃动。天空低矮,呈现灰色,昏暗的云在海面上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太阳没有再次出现。海面上闷热得喘不过气,使人难以呼吸。安灼拉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的嘴唇因失水而干瘪下去。

格朗泰尔忧心忡忡地望着远方。他不时转头去看安灼拉,而那人类青年则只是以一种沉稳的态度,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灰色的大海:此前,他认真地吃了东西,拉伸了肌肉,将衬衫撕开,缠在手上。青年做好了他所能够做的一切准备,以在风暴中保存自己。他拒绝以明显的顺从迎接死亡。

在这样的过程中,格朗泰尔一直沉默地望着他这样做,仿佛对那年轻的人类有了新的发现,又好像一切皆在他的预料之中。尽管,他对此有所准备,可他依旧为安灼拉正试图抵御甚至于抗争这样不可逆转的悲惨命运而感到恐惧万分,又为此感受到一种极强烈的激动,使他难以自拔。这时,他想到那些巨大的钢铁之船、海中的死者,与坠落在马绍尔群岛的灼眼太阳。

等到风暴来临的时候,我们就到水里去。那人鱼说。在船上,你可能会被碎片刺伤。你会滑进海里,在我来不及抓住你的时候被海浪卷走。在水里,反而安全一些。

安灼拉点一点头,表示肯定,随即抬起头来,望着阴沉的天空。他的双眼那样明亮宽广,到了使人恐惧的程度。铅色的云层间雾霭沉沉。海天相接之处已然隐没不见。海的声音是单调的:海面上几乎没有风,气流的声音也澌灭无闻。这样单调的、海浪循环往复的声音,是天地之间的惟一声响。海的声音永远在那儿,近在咫尺。

“和我说说月亮的事。”格朗泰尔突然说。

“月亮是地球的卫星。”安灼拉说。想了想,他又补充:“距离地球大约有四十万公里。”

那人鱼又一次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想办法弄清了这个?”

“经过计算,是的。”

“我真是弄不懂这些。”

安灼拉又一次对他微微地笑起来。这一次,他称那人鱼为“你”。

“嗯,你没有学过计算……”

格朗泰尔也笑了起来。

“嗳,倒也不是这样。虽然说,计算也让我弄不懂。”他亲切地答,“我是说,到月亮上这件事本身。”

说罢,他又补充:

“这让我害怕。”

 

人鱼突然唱起歌来。那样的歌声仿佛是从废墟中、从那些带有致命色彩的已经被摧毁的地点中发出的声音。兼具柔弱而强有力的特质,万分温柔,又使人心碎。没有歌词的歌曲从他的体内流出,如同裂开的伤口流出鲜血。声音像在夜里颤抖的海浪。流动,没有形体。海浪低声啜泣。他歌唱那些如同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般无法被掩盖的事物。他歌唱世界上所有发生过的真实,无论它们是否丑陋。他歌唱他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歌唱一切发生了、却出于种种原因不应当被理解的可怖的现实。任何暴露在那样歌声之下的人都会感到恐惧。但安灼拉依旧镇定自若。年轻的人类望着远处浩瀚无边的宽阔海洋,生命伊始之处,真相的源头与末日。人鱼的语言循环往复。他这样一直唱了几个小时,直到风暴来临的时刻。

 

*

 

南太平洋狂暴的一面显露出来。强劲而浓密的雨倾盆而下,与海面融为一体。昏暗的浪潮被推至难以想象的高度。海巨大的喧哗声震耳欲聋:那是令人恐惧的热带台风的怒吼。

死神正猛烈地发起进攻。

生命细小,不值一提。但它依旧存续着,使人震惊。白色的暴雨鞭打在海面上。含水的空气令人难以呼吸。人鱼以鳍尾为年轻的人类抵挡致命的浪潮。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所作出抵抗死神的努力。海如同垂死的困兽般挣扎、翻滚、绝望地吼叫。只有闪电间或的一轮,使这样的斗争惨白而鲜活地被定格在暴烈的灰色海面上。格朗泰尔自背后紧紧环抱住年轻人类的身体。让他的口鼻露出水面,短暂地免受巨浪的侵袭。雷声在云层间翻滚着。死神猛烈地砸门。安灼拉不加理会。水从他的鼻子和嘴里鲜血一样流出来。他喘咳,呕吐,但依旧在呼吸。死神试图破门而入。在每一个浪头的间隙,安灼拉抓住格朗泰尔的手,将头探出水面,挣扎着大口吸气。时间只有几秒钟:倘若他稍有松懈,没有来得及屏住呼吸,海水便会直接灌入他的肺。年轻的人类凭借超乎常人的意志抵御死神的诱惑。在这样的可怕的海上雷暴中,他依旧保持着理智。有时暴雨让年轻的人类几近窒息,好像他已经就此死去。格朗泰尔无暇感到绝望:在他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艰难的对抗。死神如他渴望着夺取的年轻生命一般竭尽全力地喘息,死的力量如渴望活下去的力量一般顽强无比。呼吸,只有一次,格朗泰尔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一切都完了,安灼拉的呼吸即将停止;随即,他听到那年轻的人类自胸腔深处传来的生命之音。

 

 

*

 

血色的黄昏自浓厚的黑灰色云层后显现出来。涨潮的时刻来临。格朗泰尔与安灼拉,他们就这样睡在沙滩上,活着,筋疲力竭,昏昏欲睡。二人依旧紧紧相拥,如同致命的台风尚未离去时的那样。

浪涛依旧冲刷着海滩:大海永无倦意。

他们的身上沾满了雪一样苍白的沙砾(注4)。

和我讲讲你的家吧,安灼拉。人鱼低声讲,他的声音中有梦一般的况味。给我讲讲巴黎。

巴黎是个开展工作的好地方。我想,它是法兰西的心脏。

然后,他不再能够说出什么来了。这时,那年轻的人类竟有些羞赧的情绪——他并不注意周遭与人无关的事物:他不关心建筑的宏伟,也不为一朵绽放的鲜花所动。

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又这样补充:

冬天的时候,有时,巴黎也会下雪。

那是什么?格朗泰尔轻声问,他的声音中充满好奇。

噢——你是说雪。它们是白色的。很轻,很小。它们从天上落下来,堆积在地上,好像火焰燃烧之后的灰烬。

人鱼突然笑起来。他微微侧过头去,对着安灼拉的耳朵低低地讲,仿佛在倾诉一个秘密:

就在这里,南太平洋,曾经下过雪。我见到过。在几年前,我看到那些东西。

那年轻的人类,听到这话,也微笑起来。

格朗泰尔。他讲;你,现在还要拿我寻开心……

不。你不知道。那人鱼带点急切地打断了他;我看见了。它们和你说的一模一样。那就是现在发生的事——你看——就像那天一样。你看。

 

他们都望着海面上的景象:乌云尚未散去,其中透出刺眼的金红色黄昏。四周的云层被映得发亮。太阳坠落在海面上,于海水之中折射出万丈光芒:一处刺目的巨大火球,被远处的黑色浓烟所笼罩着。

海面熊熊燃烧。

你瞧,安灼拉,就是这样。那人鱼喃喃,这就是我所见到的。然后,开始下雪。年轻的人类突然明白了一切:透明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淌下来。

“城堡”与毁灭紧密相连。

他为此而痛苦万分。

红色的太阳在远去的灰色云层中维持着光亮。云层极迟缓地扩散开来。这是不断进行的毁灭过程。黄昏即将死去。这是比基尼环礁的末日。毁灭穿越时空蔓延至各处:末日正逐渐扩张至整个地球。安灼拉抱着格朗泰尔的手松开了。他的眼前渐渐暗下去。风暴中的挣扎几乎耗尽了他的气力;喉咙嘶哑,难以发声。他感到冷。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沾湿了他的嘴唇。它穿过他的喉管,尝起来好似熔化的太阳——“城堡”的残骸。然而,在被吞咽的一瞬间,它的性质突然被改变了。原始汤。大海。赖以生存的鲜血。它消融在一片新生的混沌状态中,回到整个世界初生的时刻。

太阳落下去了。

 

*

 

那是“城堡行动”的第一步:世界为之震惊。

“喝彩城堡”所到之处被顷刻气化成为一个宽近两千米,深达八十米的巨大湖泊,仿佛月球上荒凉的环形山脉。

爆炸温度高达五点五万摄氏度。这是太阳之中的温度——足以使液化的钻石重新成为固体。

事后,经科学家们的测算,这枚氢弹的爆炸当量已经达到一千五百万吨:于广岛所投放的原子弹威力的一千倍。(注5)

海水沸腾了。棕榈树在狂风与热浪中被撕成碎片,鱼被煮死在珊瑚礁丛中。三座小岛从世界上彻底消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

人们看到了那无情的光线。上百艘渔船与两万名居民毫无准备地暴露在彼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核武器的辐射之下。

他也看到了。宽阔的海面上,这样的情形一览无余:如同一场位于人群中央的漫长谋杀。南太平洋成为灾难之地。城堡已与毁灭紧密相连。真相这样可怖,乃至任何形式的掩盖都将成为可耻的背叛。

他发誓,永远、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景象,正如他发誓,永远、永远不会唱出除却真相以外的歌。

可是,除却真相以外,他又能记得什么,又能唱出些什么呢?

雪白的核尘埃覆盖了岛屿和渔船。孩子们,像北方的孩子们、世界上的一切孩子们可能做出的那样,抓起它们,观察,以舌尖品尝,继而进行相互投掷的游戏。在游戏中,他们欢笑,喊叫起来。那是一片灰白色的纯净世界:岛屿上到处都是火焰燃烧之后的灰烬。

 

 

*

 

我记得,安灼拉。我记得一切。我记得那样清楚。我活了一些日子,见到过海上的战争。至于——那一天——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它好像发生在昨天。我看到了马绍尔群岛上发生的一切,便不能忘记。我的身体,它是变化了。它告诉我,这一切——都会再次发生。

黄昏已经死去。世界彻底沉入黑暗之中。人鱼看见那个年轻的人类眼中又一次流露出了那个布满繁星的夜晚中曾经闪耀过的光亮。他没有对他说事情会被改变;亦没有承诺,他会永远记住这里发生的一切。就这些事,他什么也没有讲。真相已经清晰地躺在他们中间,事情已经无需解释。他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低声对他讲:

请相信我。

 

*

 

安灼拉是被一阵咚咚的响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看见格朗泰尔正在礁石上奋力凿一个椰子。格朗泰尔对他点一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块儿木板倒还没有太坏,奇怪。”他一边弄手上的椰子,一边自言自语。“嗯,一座能够联系上外界的岛屿……这地方什么也没有。我可没办法靠这块木板带着你游到美拉希尼亚,带再多的椰子也不行。”

年轻的人类奋力从沙滩上坐起来,环顾四周。他们是被那场热带台风带到这里的:一片小小的岛礁。几乎没有任何植被,只有几株倒在地上的椰子树。

“椰子是很不错的。”那人鱼终于砸开了他手中的椰子,一本正经地说,“可以为你补充淡水。我经常弄些椰子来吃——哇!”

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出去,喊叫起来。

“糟糕透了。这个椰子进了水。我吃到了一个坏的椰子。真是晦气——”

那青年突然笑了。那是种明亮耀眼的强烈笑声。他笑得越来越厉害——格朗泰尔也笑了起来。他把椰子远远地扔进水里,随后,他们在沙滩上放声大笑,一直笑到喘不过气来为止。

“你改变主意,打算在这里隐居了吗,安灼拉?”人鱼开玩笑,“我们可以活得很好。他们已经很久不在这里扔炸弹了。”

“我可以做一只独木舟。”安灼拉平静地说,“总有办法回去的。”

“那可能要花去几个月。”格朗泰尔叹了口气,“这不成。这附近的岛几乎没有与外界联系的手段。我应当找到一艘白人的船,把消息送过去。”

“这样太冒险了,格朗泰尔。”年轻的人类否决了这个提议。

“你不属于这里。”格朗泰尔以相当人类化的动作耸了耸肩。

安灼拉不置可否地对他点了点头。

那人鱼长出了一口气,他将上半身倚靠在礁石上,漫无目的地望着大海。刹那间,他的神情转为惊异。格朗泰尔死死盯住海天交接的地平线上一个灰色的小点:人鱼之眼能够在幽深的水下视物,可安灼拉的眼睛洞察人心。他一把抓住那人鱼的手。

“不。”他坚决地说:“你不能去。”

格朗泰尔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是安灼拉所见到的最后一个属于格朗泰尔的笑容。

“安灼拉。”他这样说:“我相信你。”

 

*

 

……

 

您问我关于那具尸体的事。我看出您觉得我一定有所隐瞒……是的。您说得对。但我不想对您讲这件事,只是想听上去正常些。我老了,可我还没疯,不是吗?请您原谅。我的隐瞒并不是有意的。我见过福龙丸号上渔民的照片。我看到他们被毁去的面容。我们的指挥官,他也看到过。他清楚在马绍尔群岛上发生了些什么。那样的面容,我永远记得……谁能够忘记那样的景象呢?在水里,我又一次看到了它。也许,那是个受了辐射的土著人,我不清楚……他们患上癌症……为着缓解那种疼痛,他们只要一拿到酒便要喝,不停地喝,喝到沉醉不醒。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指挥官会向那具尸体开枪。也许,他并不是为着暂时保存那具尸体的完整,而是渴望着大海能够将它尽快吞噬。是的,我们都有些精神紧张了,有些人甚至出现幻觉……那具尸体沉入大海的时候,我发誓,我看到它正向我挥手告别。

 

 

 

 

注1:城堡行动(Operation Castle)是美国于1954年3月1日起在太平洋的比基尼及埃内韦塔克等两个环礁所进行的一连串核子试爆实验,共计有6次,其中以第一次代号Bravo(即“喝彩城堡”)的实验最著名,因为美国对该次实验的威力估算错误,导致在附近海域作业的上百艘渔船及2万余居民发生严重的辐射中毒,以及该岛夷为平地并留下直径1.2哩的大洞,日本著名的第五福龙丸事件即是因此次行动而发生。

注2:自由液面易导致沉船。含水量较高的货物在长时间的颠簸中,会形成“自由液面”,这种情况下,倘若船受风浪作用发生倾斜,货物便会移位,加重倾斜角度,使船体迅速倾覆。

注3:卫星,在法语中也有“随从”意。又及:载人登月飞行计划,又称阿波罗计划。

注4:该幅画面的灵感来自于《广岛之恋》。

注5:引自数据和资料。赤裸的真实远胜于一切加工,对此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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