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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雪是白色的

纽约的雪是白色的


 安灼拉搬到隔壁那天,纽约正在下雪。

 纽约的雪下起来总不太会停,白色碎屑从天上纷纷扬扬落下,每一棵树都披上一层厚毯子。街上有一股潮气,伴着雪落后的味道,一些人爱得很,另一些人恨不得永远将自己关在家里做冬眠的棕熊。人穿着靴子走在小路上,靴子就与半化的雪在马路上摩擦,和旧电报机发简讯时一个德行,都来回颤动几下、吱嘎作响。

 格朗泰尔和以往一样坐在窗台上画画。他本想上时代广场去——穿过格林威治村、纽约大学的几栋楼、踏着几毫米深的雪一路走到那些高耸入云的大楼面前。雪大的时候往往也是阴天,人站在楼底下,仰头直到脖子酸痛都无法看那些楼顶上停直升机的平顶。时代广场、自由女神、华尔街……这些总围上一大圈人,不断惹得游客啧啧称奇的地名,硬要说只是徒有其表。格朗泰尔深知那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在纽约住上两个年头,待到新鲜感与兴奋之情都被某一场大雨冲刷干净,对这些空有名号的地点仅存那一点幻想与期待也就随着消失殆尽了。

 他的视线穿过窗玻璃,落在似乎很远的地方。公寓窗外能望到许多楼,格朗泰尔经常盯着那些楼发愣,搞得像是身在纽约的某间公寓,望到许多楼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格朗泰尔!”古费拉克的声音落在地上,打破了那份很难得的宁静。他没敲门,因为格朗泰尔所有的朋友们都知道,属于格朗泰尔和艾潘妮的备用钥匙就藏在门口那盆假花底下。

 这样的情境下,即使不想回答,也必须弄出点什么声音向古费拉克证明你的存在。古费拉克就像是一只过分粘人的猫,他找你的时候,若是不及时给出恰如其分的回复,猫叫声就会一直从门廊传进里屋。格朗泰尔虽还没将脸转过来,却仍然朝古费拉克传达了他在听的意思,“嗯?”

 “隔壁,两个人,新搬来的。”古费拉克自顾自地说下去,完全不在意格朗泰尔并没与他在这场谈话中进行眼神交流。“我刚才试镜回来,就见到公寓楼底下停了一辆大卡车。好家伙,大卡车。格朗泰尔,让我问问你,在这种大部分都是学生的公寓里,谁会用一辆大卡车搬家?”

 被突然问到的人明显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他迷迷糊糊地转过头看古费拉克,脑袋上那些乱蓬蓬的卷发也一跳一跳地换了个方向翘着。“所以?”

 “这证明他们的家具多到可以装满一辆卡车!格朗泰尔!谁会有这么多家具?”

 “在这种大部分都是学生的公寓里,谁自己一个人租一间屋?”格朗泰尔假模假样地学着古费拉克的声音问回去,随后他站起身,从橱柜里拿了两个酒杯。他朝古费拉克晃了晃其中的一个,对方摆了摆手。于是格朗泰尔转身将酒杯放回去,更改返回窗台的路线,路过冰箱,顺了一罐啤酒回来。“古费拉克,”罐头拉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大可以留在这里,帮我读读那些刚写好的独白。我就在你演我的戏的时候喝酒,享受着百老汇舞台剧演员替我读我写的破烂,仿佛我真的是个著名剧作家一样。”

 “外百老汇。”古费拉克纠正他。“但是这不重要!我在哪里演戏,你在哪里写剧本,这些事情统统都不重要!”此时的古费拉克开始后悔,如果自己早点知道要上格朗泰尔这儿来告知他一些讯息,就应该方才接受格朗泰尔的邀请,踏踏实实从冰箱里接过一杯酒才是。“重要的是,那辆搬家用的大卡车。”见格朗泰尔没有继续岔开话题,古费拉克赶忙一路说下去。“他们搬到你们隔壁去啦!我在上来的时候搭了把手,顺便问的——是,你的贴心邻居古费拉克总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施以援手。他们有两个人,一个金色头发,另一个长得很温和、戴眼镜、还挺有礼貌的。戴眼镜那个正在给教授做助教呢!”

 格朗泰尔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他对这事没什么见解,就是认为古费拉克描述其中一个人的时间似乎有点多了。“所以?”

 “所以?天哪!大R!”古费拉克双手张开,两条胳膊激烈地从前臂收紧的动作变成平举,语气听起来像他几乎要因为格朗泰尔刚才那个问题昏厥过去,“没有什么所以不所以的,既然有人终于住到我们这层唯二的一个空屋里,其他人也应该知道知道。”

 “古费。”格朗泰尔像是预见到不远的未来,他把手里那罐啤酒靠墙放在地上,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告诉我,你不会是想——”

 “我觉得应该有个派对!”

 “派对?”现在轮到格朗泰尔听起来像是几乎要因为古费拉克刚才说出口的那个单词昏过去。格朗泰尔并非憎恨派对,甚至某些时候,进了派对的格朗泰尔和一条终于从水族馆回归大海的剑鱼没什么不同。十几轮酒下肚后,格朗泰尔眼前的世界就变得迷迷蒙蒙、模模糊糊,等到天花板终于开始与地板融合,整间屋子在他脚下上下颠倒之后,格朗泰尔就化身成全纽约最好的踢踏舞者、或者钢琴师、或者诗人。酒精冲上人的大脑,使人想要对着窗户外大叫,之后狂奔几十公里爬上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站在那里叉腰摇摇晃晃地朗诵《哈姆雷特》中对死亡的解析。只不过现在不是举办派对的好时候,截稿日期近在眼前,格朗泰尔居然破天荒地需要工作。

 就在古费拉克打算继续进行他对于派对的即兴讨论时,门把手吱嘎地响了。这种吱嘎声往往很规律,却在一段对话中又很突兀。就和你站在公园某个人工湖边,明明好好地喂鸽子,却总会从后方冲出一两只野鸭抢走所有的面包一个道理。

 “发生什么事?”问这话的是艾潘妮。她抱着一个纸袋,后面跟着拿着一束花的米西什塔。米西什塔走进屋来,她身后的若李探了个脑袋出来。等若李也走进屋,博须埃站在门口的秃顶就被走廊里的声控灯明晃晃地照亮了。这新进来的五个人同古费拉克和格朗泰尔一起站在屋里,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艾潘妮刚才说那句话的余音还在屋里回荡,瞬间每个人都听到了,于是屋里就扭开了某个神秘开关。所有人都争着回答这句没有主语的问题,竭尽全力描述自己在纽约一个平凡的周六下午究竟过得如何。

 这样如锅炉烧开的声音明显惊动了另外一些人,热安和弗以伊先继从斜对角那扇挂着花环的门里走出来,关门抬头那瞬间,正好撞见开门的马吕斯和珂赛特。他们四个也去格朗泰尔和艾潘妮的公寓里集合,不大的客厅就这样挤了十一个神态各异的成年人,其中有至少五个人在同时说话,场面顿时有些滑稽。

 “呃。”格朗泰尔用不大的声音对艾潘妮说,“我现在是真的很需要我那罐没喝完的啤酒。”艾潘妮听后耸肩,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给格朗泰尔,又顺手给自己开了一听。博须埃看见后赶忙朝艾潘妮伸手,一个绿色漆的罐子也传到了博须埃手里。

 古费拉克终于抬起头,他先四周环顾了一圈,之后清了清嗓子,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以古费拉克特有的方式大声讲话。这种情况下,通常人会激发人性中所剩无几那点动物的本能:防御、或者逃跑;防御意味着沉默不语,沉静地坐稳直到一切过去,而逃跑则意味着站起身来,迈开两条腿从现场离开。可是古费拉克并不是普通人,他面对嘈杂的人群,仿佛大卫面对歌利亚,冷静且随时准备打一场大胜仗。

 “各位!”古费拉克爬上一把椅子,不为什么,只是这样他就成为人群中最惹眼的那一位。“就在这间屋的隔壁,现在我的左手边,今天搬来了两个人。新邻居。”古费拉克如果不说到还好,他这么一提,就像有人在化学课上把金属钠投入水中。这消息点燃平静无波的水面,整个屋里升起无数种声音,每一个都滋滋作响。如果此时有人把礼花炮的安全阀拉开,对准天花板放上一炮,屋里的人也统统都像聋了一样,甚至完全不会注意到洒落到他们身上雪似的白色油漆屑。“他们用一辆大卡车搬的家。”嫌他带来的骚动还不够多,古费拉克铆足了劲继续说下去,“但是!但是!他们也不是什么资本家。他们中有一个给大学里的教授当助手,另外一个,我还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的。不过,那些用卡车运来的家具里,有三个落地大书柜,里头装满的全是书。”

 “哦!”热安听见这关于书的话从古费拉克口中冒出来,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热安——或者说让·普鲁维尔——是个年轻的诗人。他从法国来,还带着点爱尔兰血统,这些背景使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同样从巴黎到纽约的布莱斯·桑德拉尔。他说流利的法语、英语、德语和盖尔语,声音被爱尔兰森林中的泉水浸泡得透彻;热安讲话时与写诗不同,他讲话总斟酌词句、唯恐哪句话抛出去就像上膛发出的子弹收不回来,写起诗却天马行空、句子化身为天上随意供他连成图画的星星。他长雀斑和一个蛮翘的鼻子;有一头姜红色的头发,稍微有些卷曲,偶尔散开,时常被编成辫子;那对绿色的眼睛里映着爱尔兰的森林与湖泊,带着些残存的、只有孩提才会有的烂漫与天真。与文字相关的事物对热安而言就好比放在老鼠洞前的奶酪,随着他皱皱鼻子、抬一下眼睛,那异常敏感的直觉就能找出一切话题中最贴切的隐喻。

 “是的,全是书。”古费拉克继续说,这段描述似乎用了些表演技巧,他人站在椅子上,中气十足地用丹田发力,两只胳膊在空气中手舞足蹈。“怎么讲,总得来说他们看起来是好人,懂礼貌、无论是职业还是打扮都不像是小偷或者保守派……”这里有一个极长的停顿,长到格朗泰尔喝了一口不那么凉的啤酒,同时心里暗自发誓自己任何一个剧本里都不要出现这样的情节。“但是!”此处古费拉克的转折因为声音太大,差点吓掉若李手中的苹果。“我们应该还都记得之前搬来那些人都怎么样了吧。”

 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一层似乎就是属于他们这帮朋友的。格朗泰尔与艾潘妮在公寓还很空——也很破,不过很便宜——的时候就搬进来。他们当时的邻居是两个中国学生、一位养了五只猫的老女人和一个刚毕业的法律助理。那个中国女孩教会了格朗泰尔怎么做包子、饺子和蛋炒饭,之后她和室友决定搬到下城区去。博须埃、若李和米西什塔继承了那间总能传出饭香味的公寓。大约三个月以后,古费拉克带着他的两个大纸箱搬进来,迅速成为整层楼的社交达人。老女人搬走了,住进来两个他们已经忘记名字的年轻男人。一个月以后法律助理也搬走了,热安和弗以伊这两只爱情鸟欢欣鼓舞地搬进来,其中一位写诗,另一位还是工程系的学生。再然后,像座车站似的,陆陆续续搬来一些人,三间空屋里的住户都住不长,两三个月就离开。直到格朗泰尔和艾潘妮惊觉已经搬进来一年半,有了一大帮朋友的时候,马吕斯领着珂赛特住进了其中一间屋子。一个多月以前,他们刚刚庆祝了格朗泰尔和艾潘妮在古费拉克口中所谓“距离曼哈顿几十公里的外曼哈顿公寓”住满两周年。

 “这层公寓会诅咒住客。”艾潘妮说,某种意义上她是对的。“那些做不了我们朋友的人都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她绕过围在不大的方桌边那一群人,开始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码进冰箱和橱柜,纸袋的哗啦声整个客厅都听得见。“新搬来的那两个,听起来是好人。”

 古费拉克明显因为这句话吐了口气出来,他似乎蛮想与那两位除他以外没人见过的新邻居搞好关系。“我也这么觉得。”他肯定地说,又想起什么,赶忙补充了一句。“晚些时候等他们收拾完,我烤点饼干送过去好了。”

 “散会。”艾潘妮把自己挪到门口,她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没地方搁的香蕉,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如果艾潘妮活在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她指不定是哪家酒馆老板最能干的大女儿,运气好就爱上一位有学识的小伙子,两人平淡却安稳地过点生活。可惜艾潘妮活在纽约,还是二十一世纪出头的纽约,她不得不在某一家时不时听得到汽车喇叭尖叫声的快消咖啡馆里做咖啡师,轮班时像是一只忙碌的蜜蜂在柜台后打转。

 等最后一只脚也踏出格朗泰尔与艾潘妮合租那间公寓的大门,艾潘妮把门关上,摊在沙发上从网飞播放列表里找剧看。她拒绝了珂赛特和米西什塔去做美甲的邀请,热安拿走了她几分钟前手上那把香蕉去烤巧克力香蕉面包,而古费拉克离开一本正经地和她保证自己会带着饼干回来。格朗泰尔拿着自己的啤酒重新坐回窗台上,仿佛刚才那一个小时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还在涂涂改改方才画下的分镜,余光偶尔瞄两眼窗户外摇摇晃晃落下的雪花。

 只不过窗外雪已经停了。有几片雪花黏在窗户上,等格朗泰尔凑过去,把鼻尖贴在窗户上的时候,那些近乎于可爱的小东西就统统因为格朗泰尔的呼吸融化了。


 格朗泰尔终于见到新邻居的时候是周日上午。

 早上十点钟左右,格朗泰尔拖着两条僵硬似木棍的腿走出房门。他昨晚熬夜赶稿到凌晨,此时正头昏脑涨,仿佛滑铁卢战役时指挥整个部队的拿破仑。好巧不巧,不幸总是堆在一起,属于格朗泰尔的不幸雪崩式轰然而下,这是个夸张的比喻,不过格朗泰尔确实是没有咖啡喝了。艾潘妮喝茶,格朗泰尔通常喝酒,他需要咖啡的时候少之又少,只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半夜做些工作,然后一觉踏实地睡到日上三竿。

 截稿日。魔鬼撒旦派过来劳役人类的虚拟数字,除了无尽的痛苦与焦虑以外,什么也带不过来。他一边骂,一边关上大门,打算去古费拉克那里拿点应急时的救命咖啡。

 一切在格朗泰尔抬起头那一瞬间发生。他的新邻居——希望是邻居,如果不是,就是不知哪里死了人,来给灵魂以安慰的长天使恰好路过这个小破走廊——站在格朗泰尔的右手边。不知名字的天使,也可能是邻居,穿着一件呢子外套、戴了皮手套和一条看不出材质的围巾,貌似是刚从哪里回来,打算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安息日上午走进自己的新家。

 “早上好。”对方朝他讲话。

 “奥林匹斯圣山上的光明神阿波罗啊……”格朗泰尔不由自主地嘟囔,他下意识地抓了下头发,之后抬起头,本想多看两眼面前上帝鬼斧神工的证明,却被那张脸上渐渐浮现的疑惑神情打断了。“该死。……我的意思是,呃、十分抱歉。”

 “呃,你好?”

 “你也。啊,我的意思是,你也早上好。”无论怎样,如果面前这个人真是阿波罗的话,格朗泰尔殷切地希望此时此刻对方能拿出那套金弓箭原地给自己来一下。“你是,新搬来的吗?应该是。总之我们一个朋友貌似昨天见过你,他提到过这事……我那个朋友他,头发有点卷?长得有点像年轻时留长发的伊万·麦克雷戈。”

 “我是安灼拉。”对方带着一副雅各宾派会议中突然听到有人赞颂路易十六时应有的表情,却还是伸出右手放在格朗泰尔面前。“住你隔壁。”

 “大、大写的R。”社会礼仪提醒格朗泰尔现在是握手的时候,他战战兢兢地伸手出去,很快地握了一下就如释重负地松开,仿佛面前那位太阳神的肉体凡胎足以将他并不娇嫩的皮肤灼伤。

 格朗泰尔目送着那位叫安灼拉的闪进墨绿色大门里,几乎是被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几秒,之后重新找到重心,开始脚底打起晃来。他浑浑噩噩地快速敲着古费拉克的家门,等古费拉克睡眼惺忪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就几乎是逃一样把自己扔进那间屋里。他似乎醒了、却也像是还睡着,总之,格朗泰尔神志不清地跑进古费拉克家里的时候,他身体里的灵魂明显还漂浮在走廊里某个地方。

 古费拉克递给格朗泰尔咖啡,同时也将自己挪到格朗泰尔身边来坐好,他眼神里透着一股关切之情,心里将第一个开口说话这样宝贵的机会让给了格朗泰尔。格朗泰尔从未如此感谢古费拉克敏锐如猫捕食时视线一般的洞察力、他给自己灌了很大一口咖啡,之后立刻因为后悔撇了撇嘴,在心里大声抱怨古费拉克买的摩卡甜得像加拿大糖浆。不过,此时的格朗泰尔见了咖啡,仿佛十七世纪的商船见了灯塔,即使作为目的地的岛没那么理想,也总比没有要强上数倍。

 “古费拉克。”格朗泰尔试着在喘息间郑重地叫这位朋友的名字,同时直起腰板,还伸手捋平了那件随便套上的墨绿色帽衫,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让我问问你。昨天你看见的那两个新邻居,他们大概多大年纪?身体都健康吗?”

 “两个人看着加起来不过四十五岁。”古费拉克受到被严肃气氛笼罩的格朗泰尔的压迫,也不得不从沙发上直起身子。“能抬得动书柜。看起来虽然不是当地下拳击手的料,不过不至于害上风湿或者花柳病死去。”

 这样的肯定使格朗泰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嚎,“其中是否切实有一位有金色及肩卷发的?”

 “是。”古费拉克似乎被这些问题搞得昏了头,于是一脸关切地转过身盯着格朗泰尔瞧,他蹲在沙发上的姿势使人想起来坐着用眼睛盯住一块窗帘的家猫。“R,你昨晚喝了多少?”

 “两听啤酒,但确定我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都没有醉。”格朗泰尔伸出两根手指比划,“在这纽约城里头,没哪个牌子的啤酒能放得倒格朗泰尔。”他继续说下去,若是不说,他身体中那点话在胃里头绕来绕去,不吐出来就害得他几乎要生胃病,心里头也有一团阴云绕着似的犯愁。“古费拉克,你听我说。我今早在门口,遇见了足够与加百列其名的天使长。因此,我当时在门口见到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这儿有人死去了!眼前那位天使似乎是上帝派来给死人最圣洁的一个吻的造物。他的目光投向我,那样有威严、却又有怜悯;我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是个有罪的可怜人,就差匍匐屈膝,像抹大拉的玛利亚那样,用我的卷发沾香膏替他擦洗鞋与脚上的灰尘。但那天使的眼神里似乎没有悲伤,于是我就想通,似乎今天这栋楼里不能有灵魂回归上帝的怀抱了。你知道的,在我没睡醒时,总会习惯性地将梦也一并带到醒来后的世界。这也导致了我的第二反应:下意识地认为他是阿俄伊德或塔利亚派给我的缪斯。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艺术女神们垂怜我这糟透了的创作手法与技巧,决定在梦里给予我贫瘠的人生一些帮助与光明。于是我就看见那位加百列,或者阿波罗。老实说,他真像是阿波罗从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游历人间!顿时就有一团火在我心里头熊熊燃烧,使得我似乎能原地写一部像《奥德赛》那样伟大的著作,且不换韵脚。要我说,等审判日那天,上帝派遣天使从他左右手飞下来,像我这种人定是要立在原地哭泣的。那天使、或者希腊神祇,总之,那金发的圣洁造物在我面前开了口,我几乎立刻就想转身逃跑。”

 “他说什么?”古费拉克问。

 “他说,“早上好。”你敢信吗?”格朗泰尔低下头,把脸埋在手里,片刻后又将身子直起来,顺手捋了一把那些挂在他眼前的卷发。“天,“早上好!”他下一句话居然不是“欢迎来到天国”——我也就是这样意识到,我竟然真的不是在做梦!”他脸上似乎呈现出一种近乎于痛苦的神情,这样的神色,在被爱情搞混了头的人脸上找到很是容易。陷入爱情的人的眉毛往往因为犯愁拧在一起,眼睛里却闪烁着各式各样充满希望的光芒,嘴角则总是因为未来的深不可测向下撇的。“接下来……接下来他居然告诉我他的名字。他说、他说“我是安灼拉。”上帝!我奇怪圣经里为什么没有记载一位名叫安灼拉的天使。之后他和我握手,我似乎重新离开这栋上了年纪的破楼,又回到天堂去了!”

 “然后呢?你说了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我就像现在一样随便说些胡话。那些话都不重要,让我提供这样的信息就像是你问我这栋楼里白蚁们的名字。”

 “我好奇的是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古费拉克锲而不舍。“你知道他的名字、握了手,总会说点什么吧?”

 这样简单一个问题却把格朗泰尔难住了。他嘴里好像卡了一个隐形的小灯泡,整张嘴张成一个圆状,只是在几秒的间隙里发出零星几点声音。“呃。”

 “呃?你?格朗泰尔?你去过全纽约城至少一半多的酒吧,最高记录是不到两分钟让一个姑娘同意和你去酒店找个房间。对一个楼道里认识了五分钟的男的,居然只能说出“呃”?”

 格朗泰尔重新将脸埋回手里,一声呻吟从他手掌之间溢出来,“呃、不是。我告诉他……”他自暴自弃似的锤了自己肩膀一拳,“我告诉他我叫“大写的R”。甘道夫的烟斗在上,谁会这么干?”

 古费拉克听完愣了两秒,紧接着,他的嘴角抽了抽,连忙深吸一口气,想忍住不笑,最后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噗”地一下笑了起来。见格朗泰尔的背弯得更低了,连忙试着说点什么安慰对方,“往好的方面想,R。万一他和你一样,也是法国人呢?”

 “去你的。”格朗泰尔拧着眉头喝完剩下那两口咖啡,站起身去把那个杯子丢进水池。正当他想走回来,碰上古费拉克的目光,于是不得不在古费拉克的注视下将那个杯子放进水池涮干净。“总之,我这个可怜人,在终于用那些几乎没有的好得行换到了一次见天使的机会。而我,我总会将这种东西亲手搅黄了!我的自我介绍本应该是什么,“格朗泰尔,姑且是正在纽约住的巴黎人。会写一点剧本。”结果,结果,我居然告诉他我是“大写的R”。”格朗泰尔接受命运般走回沙发上摊好,他的两条腿搭在茶几上,整个人像一条刚被捞上岸、还在喘气、却已经半死不活的鲟鱼。“话说,你的咖啡是真的难喝。”他靠在沙发上晃那两条腿,心中盘算着古费拉克什么时候才能过来锤自己头一拳。此时格朗泰尔开始平静下来,额角分泌出的汗珠也渐渐隐去。他从刚才那突然见到天使、被圣洁沐浴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安静地坐着,等待震惊的余波退去,自己的心跳平复。

 这个角度,只要他将头往左移,就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这样短暂的一个晚上,纽约城街上的雪被堆在两侧。一个晚上可以发生许多事,格朗泰尔想,埃及所有家里的长子就是在一个晚上被上帝杀个精光的。不知多少条生命再这样一个平凡又普通的晚上陨落,多少眼泪汇成通往黎明的小河;思想在夜晚像石块摩擦一样产生火星,希望的烈焰在黑暗中熊熊燃起。但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平静地在夜晚进入梦乡,周遭的一切他们并不知情、也不关心。窗外的雪变得微微有些发灰,混着许多双鞋底下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泥土。也有些雪仍洁白如初,将刺眼的阳光反射到街边停着那几辆车上,也反射进格朗泰尔的眼睛里。白雪皇后。格朗泰尔想着。纽约的雪将镜子上的碎片化作阳光、照进人们的眼睛与心灵,将心中那些希望都夺走了。而刚才,格朗泰尔看见天使,他心中沾满灰尘那爱人的能力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他想着想着,瞧见一只鸟停在窗户边上,就数着秒赌那只鸟何时会叫。结果,鸟叫声还没等来,古费拉克端着一个盘子坐过来,沙发朝另一侧微微下滑。

 “和我去送饼干。”古费拉克将他拉回现实。

 格朗泰尔将脚重新放到地板上,他感受到自己的五感随着这个动作渐渐回到身边。他闻到面粉与白砂糖混在一起发出的香味,肚子很不争气地“咕”了一声。“什么味的?”

 “燕麦葡萄。”

 “叫热安去吧。”格朗泰尔伸手从盘子里挑了一块,刚从烤箱里取出来的饼干热腾腾冒着香气,他不得不把那东西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回来,暗自祈祷这样循环几次能把这团熟面粉变凉,加速他把其送进胃里的过程。“他没准还能给这两位新邻居背上一首欢快的济慈。而我呀,古费,昨晚一共只睡了五个小时,现在容貌憔悴,衣服上还有一股旧公寓沉重的霉味。我是不适合去和你欢迎客人的。”

 对方只是将格朗泰尔从沙发上拽起来,变魔法似的又拿出一个盘子。“拿好。”他嘱咐,紧接着解释,“这盘是巧克力味的,我决定让他们挑一盘,剩下那个就给咱们分了。”

 古费拉克关门的时候格朗泰尔正打量这个走廊,他住了两年的地方此时显得很陌生。虽然最靠角落那个门上还是热安的花环,艾潘妮写的“出门后给生活一拳,或出门前给自己一拳”也好好地贴在门口。格朗泰尔看着那扇将安灼拉吞进去的深绿色大门,头一次注意到门口放着地垫和伞架。古费拉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那扇门口,正用眼神示意格朗泰尔赶快过来——古费拉克走起路来也像猫,半点声都没有。

 

 总之,格朗泰尔还是进了那间屋。

 “我们带了饼干来。”门打开的时候,古费拉克把盘子举到脸前面,笑得人畜无害,好像猫化成人形跟你保证从此再也不抓沙发。

 格朗泰尔思索了片刻自己是否应该学着古费拉克一样将盘子举高些,得出的结论是这样不伦不类,像是早就脱离中小学年纪、却仍然坚持帮自己的女儿们卖饼干的那些女童子军母亲。“呃,是的。”他说这话——伴随着戴眼镜那位说“请进来”的声音——同时把脚踏入房门,也正是在那一瞬间开始后悔,但事已至此,将手指穿过紧闭的大门门缝扒开门逃跑显然不是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安灼拉蹲在敞开门的书柜与一堆书前面,他给自己绑了个辫子,几缕过短的头发从脸颊侧面滑下来,随着他换一个姿势就晃一下。听见响声,安灼拉就抬起头来,走过来与古费拉克、格朗泰尔依次握了手。

 “上午好,大写的R。”

 “……哦。”格朗泰尔可悲的声带下意识替他做出反应。“不。我的意思是,哦!欢迎来纽约,这地方看起来蛮不错的!你们居然已经快要打点好了。”一切似乎没那么糟,格朗泰尔安慰自己,这里既不是地狱中央、也不是利维坦的肚肠。客厅里摆着一张实木桌子、看着不算舒适的沙发、电视与一个书柜;书柜里全是些砖头状的大厚本,书脊上印着类似卢梭与孟德斯鸠这样的名字,细看下来,几乎都是关于医学、法律、社会学与哲学的。他们站在门口寒暄,之后就被屋主人邀请着坐下。主要是古费拉克负责说话,那些句子像是风一样从格朗泰尔耳朵里划过去,落在不远处的墙上。

 五分钟后,格朗泰尔发现自己拘谨地坐在沙发一角,背虽然靠在沙发上,却仍挺得像块木板,一只手放在扶手上,另一只不知道搁哪里,只能先压在腿下让其保持不动。他面前摆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原因在于他不太喝茶;可安灼拉拿出茶包、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他那样子切实搞得他昏了头。那一瞬间,即使安灼拉递给他一杆卡宾枪,让他与自己一起上街垒去送死,格朗泰尔也是会欣然同去的。他沉默地听古费拉克与另外两个人聊天。恭喜他们,格朗泰尔想,他们已经知道了古费拉克的职业、他憎恨的全名、甚至他最喜欢的怪奇电视剧……下一步古费拉克可能就会谈起他高中时养过的仓鼠以及某一位前任。这就是古费拉克,他的信息重要性排序与普通人永远不太相似,却能烤很好吃的饼干。

 当然,格朗泰尔也交换到一些消息,例如安灼拉的室友叫公白飞,他们俩确实是纯洁的室友关系。虽不太合适,格朗泰尔却悄悄地为这件事感到高兴了片刻。又例如,古费拉克似乎刻意延长每次与公白飞交谈的时间。这在计划之外,格朗泰尔想着,古费拉克先前用的是“送”字,似乎预示着整个行动只用花上五分钟,一刻钟过去了,他却还坐在安灼拉的沙发上。如果对方真是阿波罗,他想,最好安灼拉现在就能拿出一支剑把自己解决了。

 公白飞与古费拉克两个人突然开始谈起电影,整个对话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从默片聊到皮克斯动画,期间还花了至少五分钟讨论新上映不久的《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电影与原著的区别。格朗泰尔用余光看到安灼拉敲沙发坐垫,恍然间错以为他在用摩斯密码敲出“救救我”。就在他试着破译安灼拉究竟在用摩斯密码说些什么的空档,那场电影相关的对话已经挪了位置,古费拉克和公白飞相继端着两杯茶坐到桌边,他们面对面继续整场对话,甚至一块饼干也没拿。

 “所以,安灼拉。”沙发上只剩下两个人,各自霸占一个角落。格朗泰尔不得不硬着头皮试图与对方讲话,仿佛再不说点什么,沉默就会像海一样把他们永远地卷走。他的喉咙试着在一间新屋里发声,同时也惊讶地发现,安灼拉的名字,说出来竟不会烫到自己的舌头。“欢迎来到,嗯,距离曼哈顿还有几十公里的外曼哈顿。”他试着讲了个笑话,发现安灼拉连嘴角抽动一下的想法都没,就觉得自己可悲起来。确实,美得像大理石雕像一般的希腊神,是不会为他格朗泰尔嘴里的烂笑话发笑的。

 对方沉默了几秒,格朗泰尔在这几秒前所未有地提心吊胆,一定是自己刚才那个笑话太烂,他想。等那几秒过去,安灼拉眨了眨眼睛,“我还没去过曼哈顿。” 

 “你逗我玩。”

 “是真的。我刚到纽约两天。”安灼拉见格朗泰尔用手将头发向后捋的动作似乎要把满头的卷发都从头皮上揪下来,连忙试着阻止对方继续这样的举动,“我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待了四年,再之前在旧金山……总之,今天是我人生中在纽约度过的第二天。”

 格朗泰尔张着嘴,他的喉咙此时再一次拒绝工作,搞得他像是一只模样滑稽的宠物金鱼。“你那些书?它们是长着翅膀从书店里飞出来的吗?”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同时异常感到迷惑不解。类似情况在格朗泰尔身上少有发生,大部分时间,他与自己那古怪的逻辑轻而易举地达成自洽,从而帮助他从心底理解身边一切事物、包括人类。这样的迷茫就好像之前听到有人告诉他《音乐剧猫》比《歌舞线上》的剧情线更为明确,是一种由内向外、比怀疑和困惑更折磨人耐心的迷茫,好比你在一个似乎有准确出口的迷宫里绕上三天三夜,得到的唯一提示是“可能”。

 “宾夕法尼亚又不远,开车就可以带上家具”安灼拉耸肩,开始吃他的第二块饼干。“我来纽约找律所,打听一圈之后,公白飞发消息说能在这里给我个歇脚的地方。”

 “也对,宾夕法尼亚确实很近。”格朗泰尔唯恐话题在这里断了,只能每次尽量接上些什么。他也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安灼拉吃东西,为此不得不在心默默背诵一整遍哈姆雷特的独白。与安灼拉说话搞得他精疲力竭。他嘴里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却又要尽量咬文嚼字,唯恐哪句话飞过对方的界限,切断整场对话中他们之间无形的细弦。整个过程使得一切都明亮,未来在格朗泰尔眼中徐徐打开,他变成刚从地狱与炼狱中爬上来的但丁,安灼拉则是引他入天堂的贝阿特丽切。

 “曼哈顿有什么。”安灼拉突然说。

 “嗯?”

 “我说,曼哈顿有什么呢?”

 “曼哈顿。”格朗泰尔听见类似这样的问题,就来了劲。其状态好像他在酒吧时有人请他展示一段鲍勃福斯,他便能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张开十指,演示如何做最标准的“爵士手”,跳《芝加哥》的开场或唱一段《歌厅》。“曼哈顿有高楼大厦,不知道多少栋楼顶上都停着私人飞机。似乎全世界的好处都在曼哈顿,可是曼哈顿却不领情,张开血盆大口,将一切都吞进去咀嚼。钞票被吞入机器、被做成表单,人被吞入高楼、被按在桌前压榨。在曼哈顿,只能找到穿西装的男人和将高跟鞋踩得哒哒响的女人。这里,进去的人个个灵魂鲜活,出来的都是揣着绿色钞票的行尸走肉。曼哈顿地砖下似乎都埋着金子,人踩在上面,就也沾上点贵气。你半抬着头、只能小心翼翼地走路,唯恐低头时一个不小心撞坏一位百万富翁的肩膀,或掀翻总价值五十美元的咖啡。”他的目光逃开安灼拉的眼睛,注视着窗外与自己屋内不同的街景。格朗泰尔发觉自己从未想过窗外这条街的终点通向哪里去,大部分时候,他走到街的一半多,就转过头去朝左拐开了。

 “噢。”轮到安灼拉说“噢”。他一边说,一边用视线去找格朗泰尔的眼睛,在与格朗泰尔对视这件事上锲而不舍。属于安灼拉的那对眼睛是冰蓝色,格朗泰尔早就注意到了。安灼拉瞳仁的颜色刺骨的寒冷,目光却灼热,奥林匹斯山的火焰从那双眼睛里降下人间,而但凡盯着这火焰瞧的人,都在下一秒见识到极寒之地闪烁着淡蓝荧光的冰湖。 “那么纽约有什么呢?” 安灼拉的声音在格朗泰尔耳边响起,这便是我离开那死亡湖的良方了,他想。

 格朗泰尔似乎盯着窗外那条街,他的目光放长、放远、投射到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在一栋楼上折回来,留在身边的余光悄悄瞄着安灼拉的鼻尖,“纽约,百老汇天使们的圣地、许多作家的天堂。这座城市的外表当然是光鲜亮丽,它像是你在华尔街上看到的阔太太们,恨不得将身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穿着带着给你看,那些珠宝看得你目不暇接,钻石反光刺痛你的双眼。”他哑着嗓子给安灼拉讲这些事,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笃笃作响。“当然,这地方也并不是永远鸟语花香。比如,纽约经常下雪。”

 “我来时候看到了。”安灼拉回答,紧接着补上一句,“宾州也下雪。”

 他说得对,他确实应该是看到了。格朗泰尔在心里埋怨自己话说得太多,又埋怨自己忘记对方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待了四年,看过总共二十个月左右漫长的冬天。“对,对。我忘了。”

 “没关系。”

 “纽约下起雪来的时候——”格朗泰尔尽量继续这个话题,天知道,若要是谈话断了,他如何接起来呢?“所有的街道就都白了。这时候不能骑车,会打滑;更不能坐车或地铁,会错过许多景色。最好的方法是走路,到华盛顿广场上去,雪在你脚下发出咯吱声。你裹紧大衣,看见紫色的标识就知道你正穿过纽约大学,走到格林威治村,随便找一家咖啡馆坐下。”格朗泰尔终于将身子转过来,他面朝着安灼拉,几乎能数得清对方有多少根睫毛。“然后,记得抬头。”他说,“你会看见天是灰色的,大朵大朵的雪花从云层之间掉下来。纽约那些棕色、灰色的街道在几个小时之内变成白色,静静地反射着阳光。这种时候,往往是纽约一年中最安静的时刻。” 格朗泰尔咽了口口水,他尽量回避安灼拉的目光、掩饰自己胸口略微急促的起伏。他本来想对安灼拉说,如果白色的雪花落在你的发梢与睫毛之间,你就变成伊甸园冬天时守园门的天使。但话到舌尖,被那点口水一起吞入腹中。“冬天刚刚开始,”他说,“你还会看到的。”

 安灼拉没说什么,他的目光绕过格朗泰尔堆在头上的卷发,看着桌边正翘起脚的古费拉克,和不知因为哪句话笑起来的公白飞。在这栋走廊有一股淡淡霉味的楼里居然有暖气供应,安灼拉想着,他想起格朗泰尔说此时街上行人个个穿着厚外套和靴子,那些靴子踩在雪上,发出令人愉悦的咯吱声,人们将自己裹得像宾夕法尼亚森林里的黑熊,在纽约雪后的寒风里赶路。眼前的格朗泰尔——安灼拉总算将目光收回来——正穿着一件与他眼睛颜色相似的帽衫,露出一大截手腕。

 此时此刻,街道两侧的积雪,正在一点点地融化。那些混着灰尘与纽约冬天空气的雪水顺着下水道漏下去,似乎将冬天也一并渗进纽约城地底。

 每一朵正在融化的雪花都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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